阿飞结婚以后

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这样的感受，在某一天，也许失眠，也许困乏，在寻找信息打发时间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句子，或者又看到一幅画，一下子就惊醒了在夜里不断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我觉得这种感受就是生命的奇迹之一。

我经常会下载一些莫名其妙的电影，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被吸引，然后再看一遍，再看一遍。

有一次就有一部电影影响了我整个夜晚。

连着两遍之后，我依然意犹未尽，叫上媳妇又看一遍。

这就是王家卫的《阿飞正传》。

电影故事简单，很安静，人物的命运也轻薄如纸。南美洲的音乐，菲律宾的雨林，情爱里挣扎的男人女人。阿飞是那些不愿意被城市束缚的人，用王家卫的剧本来讲，就是连搞对象都不愿意确定关系的渣男。游手好闲，吹牛打混，用八十年代的话语来讲叫二流子。然而电影的风格既能迷幻相互黏连又有情绪的松松垮垮，那些简单的城乡结合部香港青年的生活在杜可风的摇镜和滤镜里充满霓虹灯的色彩，生命仿佛灿烂起来，又转瞬间黯淡下去。

那些脆弱的，无力的挣扎，被风一吹就散。

我已经很少有这种文艺作品带来的生命体验了，从这点看，王家卫制造了一部非常合适的影片。

它带来了某种时刻的凝固体。

是我恰好在不断流失着的时间体验。

这种优秀的作品，在我亲自写小说和拍摄纪录片后，深知道自己的差距和不足，所以也再也不提自己有个电影梦这回事，毕竟一开始这个梦想掺杂的杂质太多，并且当你深入理解了一部牛逼的作品，便觉得越看起来简单的东西，越没那么容易得到。

这是一个真理，是最实在的鸡汤：看起来越简单的东西，越没那么容易得到。

生命和时间在流逝，我们都毫无知觉。

你能被逗笑，被煽哭，但是生命的体验，时间的体验，都不是随便就能唬弄出来的。

小说也是如此，生活也是如此。

看起来我们的生活波澜不惊，千篇一律，然后在这些普通又平凡的生活里，是无数暗流的涌动，只有很少的人能够抓到它。想做一个作家真是太简单了，因为凡人如此的俗，他们宁愿相信排行榜也不肯相信自己是个傻逼。本来你要觉得自己又蠢又笨的话，才能看到更多复杂而又简单的东西，但是这个身份很可怕，人更喜欢聪明二字。

而商业时代里，只要有个商人看上你，政客看上你，你就是韩寒和莫言。他们制造垃圾，而商人和政客只要排行榜，普通人的唯一乐趣也就剩下了打榜。总有无数人愿意相信那些读不懂的文字和看不懂的电影，试图融入集体中，唯独不肯融入自己。他们甚至为他们立碑：排名靠前，名声在外，就等同于他打动了你。

这就是信息的暗流。

发财的和花钱的同时得到了满足。

要做一个真正的作家太难了。

即使是诗歌散文，也很容易陷入凡人审美的桎梏，逃不出被大众看傻子一样的凝视。优美的诗歌，精美的艺术，往往容易成为一场大众游戏，而没能激起你内心的波澜。所以制造的垃圾越来越多，那种半夜突然爬起来属于你的激动也就越来越少。你的生活与网络信息如此的不对等，以至于你失去了真正的“感同身受”，是的，你无法感同身受那些痛苦，悲伤，快乐，绝望，它们不属于这个时代，也没有任何商业价值，更被你当做粪便排出体外。

去趟电影院，看一看李焕英这种烂片，学那些靠写文章卖钱的人说话，就能重新拼合自己和父母之间那虚伪的真情，这种感动来的太廉价了。

这些都不过是逃避生活的消费品。

精神消费品的价格要远远大于那些实实在在的可以保存很久的生活用品，因为它是消耗品，用完就扔。而那些被你珍藏，被你喜爱的童年味觉，青年荷尔蒙，成年悲伤，都成了你的唯一的收藏，不肯示人。

更何况，生活远没有给你那么多惊喜，大部分时间你生命的泡沫塑料里，都是被压扁的痛苦和绝望。

阿飞的故事在电影里不过一个多小时，但是活着要几十万个小时。自己看自己的电影，大部分时间抻长了也不过是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曾经最好的朋友，和我一起写诗，和我一起去探险，我们曾经把酒言欢，一起流浪，一起完成人生各种体验的搭档，也免不了迎来人生下一阶段。

他结了婚，有了孩子。

他开始梳起头发，穿上合适自己身份的贵衣服，把赚钱当成人生第一要务，朋友圈的照片调了色再发，开始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在别人面前可以弯下腰，在微信群里温文儒雅，一边怀念自己激扬文字的青春，一边摸着肚皮说岁月如梭。身上的棱角一拔而光，愤怒和歇斯底里一扫而空，每一句话都很安全，都很有范，都比我这个口无遮拦的愤青看起来更有智慧和担当。

他结了婚，有了孩子，从此变成另一个人。

这很正常，我甚至感觉我在一些小说里也看过同样的桥段。每当看到这种人生的转变，我总想抓住什么，写点什么，但是我不会堆砌知识，也不懂具体发生了什么，更没有要谴责什么——阿飞并没有做错。

阿飞的命运就是如此，毕竟他们的名字都相同，社会也不允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名字。

我觉得我看着阿飞从一个愤怒的青年到失落的中年就是一种生命体验，是我没有能力描绘出来的时间感。转变虽然只有一瞬，但说不定包含了整个人生：因为人要改变，真的是很有技术含量又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只有这段人生才不是空白的，否则平淡的一切都不过是重复。

我亲眼看到过一个学生被父母打了耳光然后跳楼自杀。

那个瞬间，我觉得他的愤怒就充斥了他整个人生，他估计发现了，也许他的人生就是如此的短，因为如果他不跳，他就可能不曾活过。

或者我们也可以解释说，他不过是一时冲动。

冲动是很好的魔鬼，他告诉你，你在此刻正在体验这脆弱又悲剧的生命，你不能动弹，因为前后都是深渊。于是你平静下来，安慰自己，只要肾上腺素降下来了，你就能接受这个现实。

很快，你就学会了这个过程。

这也是绝妙的时间体验。

生命就是时间的延伸中的信号表达。

有快有慢，有大有小，轻柔，激烈，每当体验到身体的节奏，我都觉得活着太美好了，我拙劣的创作能力无法表达我对生命的热爱——我觉得艺术就像一个巨大的弹簧，像火山一样爆发的阿飞们，像火山灰一样落下的生活。

一瞬间和一万年，一生一灭。

真理总是在流水线上组装好送进各家各户，快乐和安静也是。孩子，猫，柴米油盐，送到每个人家里，赚更多的钱，接着赚更多的钱，去花钱，去旅游，买很多东西，吃很多东西，大众点评，饿了么，5A级景区，上海，日本，美国，月球，小清新，西藏，阿尔卑斯，微博，朋友圈和天堂。

吸气，呼气。

吸气，呼气。

啪，火山爆发，火山灰慢慢落下来，我点开朋友圈，在评论里祝阿飞新婚快乐。